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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因為她護照上面的英文名字,剛好是我的相反,
我們都不是什麼菜市場名字、翻譯成英文過去剛好相反的機率也絕對不高,
從小到大我就是一個很宿命論的人,緣分這兩個字對我很有殺傷力,
舉凡同月同日生的人、名字讀音相近的人、筆畫總數相同的人,
或是身高體重家庭背景未來願景有重疊的朋友,
總是特別能引起我的親切感,提升我的包容力。

而對她印象深刻,是因為護照上那張大頭照。

幾乎所有人一致認可,大頭照是一種最失真的照片,
凸顯缺點隱藏優點製造假象的狀況甚至可能超越網路美女打光仰角睜大眼的自拍秀,
看見護照之前沒見過她本人,只知道她是年輕人當中口耳相傳、正當紅的雜誌模特兒,
這個行業總是光鮮亮麗的我很清楚,不過像這樣了無生氣的眼睛,我第一次看過,
很多人都明白眼睛是靈魂之窗,誇張點還有眼睛會說話的講法,
不過她的眼神真的非常非常特殊,畫面上每一個細微的小點在透露一個訊息,
那就是,如果可以就這樣消失,那該有多好。

我看過她許多照片,像是有強迫症一樣,
我對於美麗的事物有異常偏執,而她又屬美麗事物中的佼佼者。

她非常非常非常的美麗,一連用三個非常,是極致的強調語氣,
任何人都會對她極具特色卻又不失柔美和靈氣的外表印象深刻,
細緻的下巴、飽滿豐潤但是卻不顯肉的臉頰、些微隆起加深輪廓的顴骨,優美的額頭,
基本的骨骼與肌肉搭配的非常美好,再加上直挺的鼻梁微微上翹、豐滿卻不顯厚的嘴唇,
像畫一般,渾圓但微微瞇起時顯的縱長的大眼睛,雖不能說無瑕、但是相當緊致的肌膚、
整張臉搭配著漆黑的眼瞳、亮潔的美目令人移不開視線。

她時而豔麗、時而純淨,
在需要狂野的時候,她也能用站姿、體態、眼神表現出原始且不受控制的狂放,
在以性感為主題時,她亦能用腰身、鎖骨、肩膀來引發令人想觸摸描繪的慾望,
然而在凸顯純真時,她還是能完美使用無辜的大眼睛以及雙唇手勢,使人迷茫,
她很棒,在工作上。

不過和護照上那張大頭照一樣,每一張性感豔麗清純可人甜美天真的照片,
那雙眼睛的最深處,都強烈的對我傳達著死亡,
一種希望能夠即刻消失、再也不要靠近紛擾、了無生趣的訊號。

我想人的眼睛其實不會說話,縱使能有所表達,滿滿寫在她眼裡的也只有哀傷。

哀傷是個很強烈的字眼,就我個人觀感,痛的程度超越悲傷,
悲傷比較外放,四周的人事物總是容易沾染上那種氣息,悲傷比較表達,
但真正的痛苦是不欲人知的、是內斂的、沈默的、私自獨有的,對我來說,就是哀傷。

看見她標緻臉蛋與憂傷氣息的人,都曾用不解的語氣和我說:

「這麼美麗的女孩子到底會有什麼煩惱?」

實際上煩惱數量和外表其實並不一定正相關,但很可惜我們所處的世界,
對美好的事物實際上是有歧視的,許多好的壞的莫名其妙的刻板印象被加諸在它們身上,
美麗的女孩就應該如何如何、或是美麗的女孩一定是怎樣怎樣之類的說法,聽得太多了,
大多時候我懂得一笑置之,而且其實我也不愛去說長道短,諷刺的是,
越是在這方面表現沈默的人,總是能比表現出熱絡聽到更多各種不同的說法,
於是我與她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種主觀意見環伺的狀況之下,
在見到她本人以前,我已經聽了太多有關於她言行舉止的說法,
有人說她傲慢大牌、有人說她明豔不可方物使人無法逼視、有人說她工作態度很差,
還有其他林林總總上百類不同說法,
幸好我是不容易帶有成見的,我保持著一種乾淨的心證等待著即將被我審視的對象。

在超過約定時間之後十五分鐘,她不疾不徐的走向我們,先是猶豫了一下,
隨即露出一種很寂寞的笑容-我想只有我感覺這樣的笑容寂寞,
那個笑容不是衝著我來的,我想它其實只表示招呼,表示她認出來接機的是我們,
不是試探、不是挑釁、不是友好、不是想帶給我們好印象或是風度,只不過是個招呼,
就向揮揮手或是點點頭,但她這個招呼,令她的美麗在所有看見的人心裡揚起一陣沙塵。

她比照片上還美,帶點中性,纖細、骨感貌似弱不經風,中等膚色、嬌小、精琢、雅緻,
像是需要被捧在手上,不然就直接迎風倒下似的。

纖細的雙腿從麻質寬鬆的洋裝下露出,腰間隨意的束著絲巾,沒有彩妝、沒有首飾,
她將豐沛的中長髮隨意挽起,看來經過長途跋涉的疲憊神情,絲毫不減她的風韻。
雖然不清楚實際上相差幾歲,我知道她大約我同年,
她的臉蛋隨時都在改變方向,四處張望,讓她看起來既純淨又滄桑,
而她的眼神帶給我的震撼,遠遠超過照片,她的眼內彷彿有六十歲,
厚重而痛苦的故事壓垮眉毛遮蓋雙眼幾乎要擠壓出淚來,這種痛苦造就了她形而上的美麗,
超越外貌的,哀傷使這樣一個天生具有天使般美麗臉孔的女孩,變換一下角度與光影,
就能在彌賽亞與莉莉絲之間遊走,於是她適合吃這行飯,這也是最悲哀的地方。

痛苦造就她懾人的美麗、美麗帶給她工作、工作加深她的痛苦,並無處宣洩,無限回圈。

我不認為給她的第一印象是好的、或不好的,她有一種淡然,像是全世界都與她無關,
當我們在對她介紹工作人員的時候,我感覺她眼睛對著我們,但眼神穿透了過去,無感,
她對我們沒有興趣,只不過是工作時暫時相處的伴侶,僅此而已。

通常在經歷過太多故事以後,一個人會有像她那樣的漠然,
不過令人無法理解的是年齡,她絕對不到過盡千帆的歲數、甚至連三分之一也沒有,
後來我們熟稔了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她實際年齡比我還小兩歲。

在工作的時候她相當專業,親眼看見她賣弄性感與運用自己的身體,
創造著一個又一個的姿態,是非常驚人的,嬌小的身軀無法讓人聯想到如此巨大的能量,
我對一張站在門邊的照片印象深刻,她的小臉微仰美目迷濛,看起來既悲哀又歡樂,
無論接下來她是大哭或是縱聲大笑都完全不會讓人感覺突兀;
被抓的澎澎的頭髮沿著項頸和線條明顯鎖骨垂落,右邊肩膀放肆的聳起而左邊放低,
右手肘架在門框上手指優雅的張開,那樣的流暢與狂放,讓我想到芭蕾舞劇裡的黑天鵝,
左手像是中彈一樣既鬆且散、隨意的置放,手指微微向上身彎曲,
感覺她下意識的,指著心。

腰、臀、腿相較於上半身的向外伸展,比較偏向內收,身體配合手勢誇張的向左傾,
離鏡頭較遠有些許對對比,於是讓她原本就骨感的雙腿看起來過份纖細,接近無力,
整體而言她的右邊上半身充滿力量,像是蓄勢待發的往前推擠、往上攀爬,
驚人的力道拖著左側身體前進,而腰部像被鎖住了,腰以下緊緊沈在水中、或卡在土裡,
也像是癱瘓、羸弱的半邊像是攜帶著的用具,還充滿不得已。

一台借來的大風扇對著她吹,薄且有些透明的白色洋裝往後飛,呈現出她身體的姿態,
有種病態的美麗,她緩慢的些微變動臉的角度與表情,我想她需要有人救她,拉住她,
擁抱她,我在周遭喀嚓喀嚓聲和電風扇的嗡嗡作響之間,幾乎掉下眼淚。

拍出來的成品棒的驚人,攝影師和編輯誇她誇到天上去了,說這樣的照片,
幾乎有PRADA或是 LV水準,真是美極了。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實話、我想她也知道這些不算讚美,是實話,
但她仍然保持她的淡然,有禮,但充滿距離。

可能是因為收入穩定或是其他原因,她和我們團隊合作的機會越來越多,
但我觀察她很久很久,才終於有和她說話的機會,我並不是一個熱絡的人,
當然我的觀察也不是為了些下來的熟絡在鋪路,
觀察只是我的小小興趣,而剛好這段故事以她為主題。

總之我越來越常在工作室看見她,有時她坐著發呆、有時玩手機有時翻雜誌,
天生的不公平就再次顯現,不論她翹二郎腿還是把腳放在桌上,看起來都這麼賞心悅目。

某一天一如往常開始工作,打算先把當天要拍的布景準備好,記得那是主題是雪國精靈,
走進儲藏室抱了一箱又一箱的紗布和棉花,東西是不重,但層層疊疊的擋住我的視線,
就在我緩慢向外移動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說:

「妳從正面看起來很像鬼馬小精靈。」

我嚇了一跳,手勁一鬆,趴答趴答東西掉了一地,轉頭看見看見她穿著一件長T恤,
臉上有點驚訝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露出淡然以外的神情,
她好像對我的過度反應感到有趣,輕輕的笑了一下,是打從心底的笑,
不是工作用的那種禮貌又充滿距離的嘴角上揚。

她隨意紮起頭髮,彎下身幫我撿起散落的東西,
我有一點點驚訝、一點點害怕,還有一點點失望,
因為她比我原先所預想的,更正常。

突然覺得只屬於我一個人所有的In在這一刻消失了,
因為眼前有著相同美麗皮囊的女孩,
不是那個直勾勾可以看進我靈魂與死亡的In。
突然我那種自以為soulmate的優越崩解,
原來我和所有觀看她照片的一般大眾沒什麼不同,
像是那些光看她外表便將她解讀為婊子的人是差不多的、
我光是看著她的照片就擅自解讀為我想理解的模樣。

那一天給我的衝擊很大,不過後來我們非常親密、
在同一張床上打滾玩鬧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是藉機要和我說話的,
因為她從我的眼神中看見了蒼涼和死亡。